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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默读闻舟档案馆】骆闻舟几次与死亡的擦身而过

DAY 2, 17:00 / 全文 14k+ / 大闷文流水账 / BUG我的锅

  


[默读|舟渡] 骆闻舟几次与死亡的擦身而过

  

  1.

  「……对我们来说,生命就意味着不断把我们所是的一切,以及我们所遇到的一切,都变为光和烈火,我们完全不能是别的样子。……唯有大痛苦才是心灵最后的解放者,是大疑惑的导师,把每个灾祸都变成 X,货真价实的 X……唯有大痛苦、旷日持久的痛苦……才能迫使我们跃入最后的深渊,与从前我们或许安置上人性的一切信任、善心、面纱、柔情与中庸相互决裂……」

  护士倏地进入病房,例行的体温测量打断费渡的低声朗诵。他颔首与护士招呼。体温计「滴」的一声格外突兀。37.1°C,一切正常,护士得赶往下张病床,朝他露出略带安抚的微笑后遂匆匆退出门外。他伸手调整骆闻舟的枕头,然后才坐回床边舒适的折叠扶手椅,捧起书本续道:「……我怀疑这种痛苦能否使人『变好』;不过我知道,这能使我们变得深刻……」¹

  

  2.

  朗乔带了一盆碗大的虎皮兰来探病。她说这样病房内看起来就不会那么苍白,又说植物可以很好的反应环境状态。费渡研究片刻,发现这植物不难养便随她去了。家里的吊兰浇水即可存活;虎皮兰长得皮糙肉厚,这儿也没有猫爪的威胁,多照顾株植物似乎不会太困难。

  他把虎皮兰从床边桌移至窗台。台面不大,之上窗户也不大,恰巧是两个人并肩的宽度,每天下午约莫两点到四点半阳光能直射进来,把同样不大的病房巡视过一轮,在外皮泛白的柜子和粗糙褪色的隔帘留下日复一日的足迹。他动念过把骆闻舟转去私人医院,那儿空间比较舒适,也没有公立医院纷纷嚷嚷的吵杂,但他实质上没有任何资格可以做这件事,只能安慰自己骆闻舟喜欢热闹的地方。

  

  3.

  骆闻舟苏醒时不免俗地第一句话:「水……」

  费渡老早准备好迎接这一刻。他有条不紊把吸管插进水杯,递到骆闻舟泛起死皮的唇边。

  「医生说你差不多今天能醒来,你竟然没想着赖床。」

  骆闻舟有气无力地吸了两口,觉得这动作能让自己耗尽所有能量。他勉强提起嘴角,道:「你……」

  后续言语因为喉咙过于干涩而被迫消音。等医生一系列检查完毕,他被折腾得又开始昏昏欲睡。

  「你念那……」只说了几个字便双眼一闭。

  费渡不理解他对 N 的情有独钟,不过他久违地带着松懈去亲吻睡美人的额头。

  

  4.

  过后费渡才问出骆闻舟原本打算说的「要不是你念那什么无聊的鸟书,我还能更快醒来」。

  和开车时司机挑音乐一个道理,读书的人当然选择主题。费渡无奈笑了笑:「你想听什么?」

  骆闻舟没预料到拥有选择的空间,显然也没什么想法,嗯嗯啊啊半天。

  「卷宗?……《徒手祛百病》……呃……食谱?……」

  费渡配合地刷开手机,随便搜了一下。

  「碗豆黄儿。碗豆五百克、白糖两百克、琼脂、桂花糖。碗豆洗清泡水四小时,……」

  「批。」骆闻舟指示,「链接发我微信。」

  费渡遵旨,拿手机在骆闻舟眼前晃了晃。屏幕上的碗豆黄是亮晃晃的金色,切成菱形、摆成了一朵花,块块上面点缀着鲜红的枸杞子,看得骆闻舟唾液不自觉疯狂分泌。

  「还有炸酱面……槽溜鱼片……」

  「算了算了。」骆闻舟打断他,「读点别的吧。」

  「想吃吗?」费渡扫了一眼全身上下仅有头能动,还在靠液体维生的人,「等你做给我吃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唉。一点儿也不可靠。

  情话也好、废话也罢,费渡知道骆闻舟只是想听他说话;但他的嗓音平静无波,佐以机器运转时的嗡嗡白噪声,哄睡功力一等一、催眠暗示上中上。

  没人来回嘴炮便提不起劲,嘚啵这事儿,还是跟骆闻舟挂勾。

  费渡又读了几篇于他无聊的运动新闻,该慷慨激昂的地方全都敷衍而过,以至于读完了,骆闻舟还在懵到底是哪个队伍赢的球。费渡伸手放平电动病床,像玩娃娃似地将骆闻舟姿势摆好,纪录体征,倒掉尿袋。骆闻舟向着费渡方位侧头两寸,又被费渡钳着下巴扶正。

  「这么快?」

  「嗯。」费渡掐掉智慧手表的振动闹钟,「你也该休息了。」

  「下次……」

  「晚上七点半,我会叫醒你的。」费渡手指轻点骆闻舟的唇。

  骆闻舟抓紧机会探出舌尖,尝到预期中的淡咸。他喃喃地回:「说好了。」

  

  5.

  分不清楚时间的感觉很差。

  骆闻舟能背出费渡所有的行程:星期一早上十点例会、星期三下午三点半产品会议、星期四下午两点有一堂逃课必挂科的比较犯罪学……可关键是,别说迷失在星期几,他常常连现在是白天抑或夜晚都分不清。

  有时候他睡得太多,睁眼已然隔天;有时候他在错误的时间醒来,费渡不在,也没人可以给他声控指挥,他便被迫与老旧的天花板隔板深情对望,任由思绪在涣散中支离破碎,去计较费渡对护士露出的微笑、衡量费渡眼睑下乌青深浅。他很久没有与大量空白独处的体会了,所以费渡只好以不同形式存在。他花很少的时间想念猫,通常是因为突然羡慕起猫能睡,一天睡十五到二十个小时,赖着眼皮,假装自己与世隔绝。他不是。他天生是要奔跑的人。如果要睡,他希望能睡得更沉,如同……那样地沉。

  

  6.

  「我刚开始和师父跑比较危险的外勤,有次是跟着前辈们去围捕一个已经追踪很久的通缉犯。」

  骆闻舟的话成功吸引了费渡注意力。费渡没有应声,然而骆闻舟听得到他沉默之下的无声催促。

  「目标被推估躲在某个旧小区的矮房里个把月,足不出户,倚靠外卖填肚子。我们观察了很久,一直拿捏不定那矮房里,我记得是……三楼吧,究竟还藏着多少人。他们要不两天只叫一个便当、要不叫的食物多到像里面正在开派对,哦,还有很多的啤酒。不扔垃圾。」骆闻舟轻声说,「费渡,坐过来,我看不到你。」

 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,接着费渡坐上病床床缘。挡着电视了,于是他的视线里只剩下费渡精致的三件套,午夜蓝色,带着低调银灰细纹,黯淡得几乎与布面融为一体。

  「那个目标非常小心,最后被目击进入屋里后就没再现身过,影子也没的,我们靠的还是网络科交叉比对的数据来确定他还藏在里面。然后在某个清晨,上头决定发起攻坚,啊……补充一下,目标持有强大火力,反正吧我们甚至不确定他睡了没,大家都很小心。我因为是个菜鸡,被分配到搜索视野开放的后阳台,约等于不可能有人,你懂的。那屋里臭得要命,满地垃圾和蟑螂尸体,恶心得我一身鸡皮疙瘩。我直接冲到后阳台,没看见目标,倒是看见一个女孩全身赤[]裸倒在地上,喝得醉醺醺。」

  费渡打断他:「你怎么知道她醉了?」

  「浓烈的酒味,还有她吐得满身都是,大概是想去洗衣服。」骆闻舟很快答道,「我和她对视可能有两秒,两秒啊,你知道两秒能做多少事吗?那个女孩的手里还握着一把95式自动步枪。然后我朝她开枪,射穿了她的肩膀。」

  此时电视节目播放到鱼肉下锅,油滋滋作响着,还有艺人们做作的吱哇乱叫。费渡望着他的眼神很专注,因微微低头看他,下睫毛映落丝丝阴影。费渡喜欢听他讲他过去侦办或参与过的案件,若要费渡解释,会说这源于天生兴趣使然。才不,撇除学习需要,所有人都喜欢听故事,费渡当然不例外。

  「那屋里总共只有两个人,也就是目标和这个女孩,所有前辈都称赞我当时临危不乱,意思是没冲动或紧张把人给一枪绷了。这个女孩原来是目标的女儿,很多目标不愿供出的重要信息后来都是从这女孩嘴里撬出来的。可是,」骆闻舟顿了顿,「可是,其实当时我瞄准的是她的心脏。」

  「那这么多年,」费渡徐徐道,「你的枪法一点都没有进步?」

  「不是。这次我对准的本来就是嫌犯的肩膀。」骆闻舟真希望能亲自碰一碰费渡的手,「很多时候我只能从结果去判断当时做的决定是对是错,可也有很多时候我站在结果,依然不确定当时是不是有更好的选择,这次也是啊,费渡。」

  

  7.

  他的病房门和办公室门一样永远为大家敞开。

  又一件费渡讨厌的事。

  

  8.

  骆闻舟抱怨:「我脖子好酸吶。」

  费渡正曲膝缩在病房墙角不甚舒适的陪护床上;衬衫领口大敞、袖子推到上臂,黑色九分休闲裤下露出一截细瘦脚踝,深灰色袜子则包覆着勾勒脚趾形状。他捧着笔记本电脑,闻言抹了把脸,抬头道:「……你可以不用一直看我。」

  骆闻舟闲得长菇,早对摆在前面播放电影马拉松的平板失去兴趣,可恶费总裁也扛不住长时间缺席,把行动工作站直接搬进病房,往旁边一戳不理他了,病房里遂剩下音质堪虑的电影配乐和键盘忙碌的咔咔声。他除了欣赏美人,还有什么事能做?他不常看到费渡全心专注工作的样子,眉间无意识地轻蹙、偶尔口中念念有词,平均每十几分钟,会伸手捋一捋滑落至脸颊的头发。他侧头看着看着,便移不开目光,妄图去描绘那微张的唇噘起的幅度,然后……脖子发出抗议了。

  他像个机器人,一节一节地把僵硬的脖子转回正面。此时平板喷了一句:「...a simple choice, really. Get busy living or get busy dying.」² 他叹气,说道:「很难。」

  「什么很难?」费渡还是留心于他的,疑问悄声抛落在地,无人接听。

  难的事情很多;比如说出「别特地过来陪我了」、「亲我」、「我不想打扰你」或「和我说点话」。骆闻舟让语音助理把追剧应用关掉,试图挪动躺得同样僵硬的身子。

  「想睡了?」费渡的嗓音响起。

  「稍微瞇会儿。」

  费渡凑近:「先喝水。累了好好休息。」

  尽管骆闻舟完全不渴,他配合地从递到嘴边的吸管里喝了自认为的一大口。费渡不顾他反对,坚持将电动床放下。他像电影里想要强调什么时拙劣的表现手法,以慢动作姿态躺平,隐隐作疼的腰终于逐渐舒缓;他是真的只想瞇会儿,这阵子他想的事情特别多,做得到的则很少。

  

  9.

  朗乔提了一袋骆闻舟不能吃的水果。队里的同事待骆闻舟好,排班似地轮流探病,骆闻舟心宽地让她随便往陪护床脚那堆补品上放,人缘太好就是有这种困扰,嘿嘿。朗乔坐到病床旁,平常费渡会坐着给骆闻舟念书的那个位置。这大咧咧的姑娘估计不习惯医院冷酷的气质,尤其床上躺的还是她熟识,因此显得有些局促,没头没尾说道:「吴忧转去安宁病房,昨天上头让轮班戒护的同志都撤了。」

  「期间没醒来过吗?」

  郎乔摇头:「我们已经不指望他醒来了,陶副正在排查他所有人际关系,试图厘清他和犯人的关联。」

  骆闻舟轻哼半晌,才问:「安宁病房在几楼?」

  「十二楼。」

  「诶。」骆闻舟朝郎乔挤眉弄眼,「别担心,他总不能跳窗逃跑吧。」

  郎乔的脸微微扭曲,好像上司说了个很烂的笑话,她不知道该不该笑:「我不是担心他潜逃,就是觉得不值得……」

  「哦。」

  「他要死了啊,老大。」

  「不值得什么?」

  朗乔没有接续,她似乎在跟自己赌气,轻轻咋舌,手指头都要绞出麻花辫了。骆闻舟只好替她念台词:「不值得为一个人质受伤吗?」

  郎乔嘟囔道:「都确定吴忧其实是目标同伙了。如果我们……你也不会……」

  「没什么值不值得,我也不会去想这些。」骆闻舟叹气,「要追究的话,更早以前呢?应该先弄清楚人质背景、应该在察觉异状时更谨慎、应该杀死他?马克思教我们什么?后悔过去,不如奋斗将来³……」

  

  10.

  费渡给虎皮兰浇水时,头也不回地问:「要不要拉上窗帘?」

  「不用了。」

  阳光攀附半片屋内,窗玻璃的脏污因此无所遁形,空气中悬浮粒子漫无目的飘荡。水珠坠落时熠熠闪烁着,长春花色被单染成一片橘黄,连站在窗边的费渡也跟着镶上了不真实的金色。

  骆闻舟心血来潮:「窗外看起来是怎样的?」

  「一半是医院花圃、一半是马路,」费渡沉吟了会。虎皮兰的叶片耷拉着垂头丧气,水一下浇得太急,便从底盆满溢而出。他拿纸巾擦拭和着泥土的黄水,老实说道,「花圃里有些病人正在散步。围墙外车挺多的,车流很急,但不至于堵车。要不我拍给你看吧。」

  「好啊。」

  费渡不慌不忙将窗台抹干净,才从口袋掏出手机认真拍了几张。骆闻舟接过他的手机打开一看,挑眉自顾自笑了。照片是费渡在玻璃上的倒影,嘴角带着狡黠上扬,以与现在同样的眼神凝视着他。

  

  11.

  「常梅案?」

  「课堂上提到的,你不知道也无所谓,只是想问问你。」费渡随意说道。

  骆闻舟的手可以动了,正无意识地摩擦着病床护栏。他似乎陷入回想,回想一件很小、很细微的事情。

  「关于常梅案我知道的不多,不过我可以给你说一个类似的案子。」

  费渡点头表示洗耳恭听。

  「报案人……先叫她小梅吧。我记得那天很冷,能感觉到再过几天要下雪了。她在某公路上被一个好心人载到附近医院,然后报的警。她送医没多久,我们整队被叫去医院了解案情,大家都有预感这案子非同小可。我见到她时,她嘴唇已经冻得全紫,每讲几个字就得打哆嗦。她说……」

  话及此,费渡对这「类似的案子」心照不宣,倒是疑惑骆闻舟倏忽停顿,迷困地抬眼,对上骆闻舟定定落在他脸上的目光。

  「……她说她是被绑架的,囚禁在某个工舍地下室里……和她逃出来的还有另一个女孩。我们立刻偕同民警出动了最少三十个人,在她被捡到的地方半径五公里内搜索,只是直到天亮仍然一无所获。这样的大阵仗很快引起媒体注意,连带曝光了这个案件,除了小梅和她口中跟着她一起逃脱的女孩,还有其他以类似遭遇失踪的女孩家属也接二连三出现。那区域当初统一规划建造,成片盖得一模一样,每间工舍都附带地下室,光是搜索就耗费不少时间,我们甚至不敢确定没有错过什么。警方遭受媒体很大的压力,不得不试图从小梅身上找寻更多线索……」

  费渡正要开口,骆闻舟打断他:「等等,我快说完了。」

  「……但小梅做得远比我们要求的多,亲自回到现场替我们缩小了搜索范围。因为她,这案件才得以在短时间内破获,作案地重见天日。犯人漏夜潜逃,不过很快被逮捕归案,另一个女孩也顺利寻获。到这里是本案结束。」

  费渡没有出声。

  骆闻舟知道他要问的不是这个。他想。

  「小梅出院那天我代表警方去送她。没有人来接她,她打算坐公交车回家,我要替她叫出租车,她不肯,说不能接受和任何男性处在一个狭小空间里。在陪她走到公交车站的短短路程里,她被一台开上人行道的小客车撞上,肇因酒后驾车,小梅当场死亡。媒体的关注焦点全在其他获救的女孩身上,各种事后诸葛的评判在网上疯传,半调子逃脱术、防身术又流行了好一阵子……小梅短暂的一生配一则二百字的报导,最后以交通意外死亡签结。」

  骆闻舟伸长手臂。费渡会意,让骆闻舟捉住自己,并感觉掌心被轻轻捏了捏。

  骆闻舟续道:「不过我亲自调查过了,那确实是个意外。就只是……我当初没有及时拉住她。」

  

  12.

  一条橡皮筋嗖地飞跃,堪堪擦过费渡手腕。费渡侧头看向骆闻舟,后者正拿橡皮筋弹天花板呢,装得副若无其事的样子,他怒道:「你还吃不吃苹果?」

  「不——吃。」骆闻舟声音懒洋洋地,「好腻啊好腻啊!」

  费渡撒手把削皮刀扔上砧板不干了。说什么喜欢他的照顾呢,他严正怀疑骆闻舟只是想看他出糗。他三两下把解剖到一半的苹果毁尸灭迹,反正他也不是很会削苹果,削好的成品都要被骆闻舟嘲笑说白白浪费了这堆苹果远渡重洋。他闪进卫生间里洗手洗碗,出来时又是一声「啪」,橡皮筋落回骆闻舟手中。练的。骆闻舟现在抓橡皮筋的反弹是一个射一个准,橡皮筋总是能安然被他收回,原因呢,费渡可不愿意弯腰替他捡橡皮筋。

  骆闻舟醒来后每天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,还爱自我感觉良好骗自己明天可以回家休养,很快一身精力旺盛无处可发;他平时工作忙,没有手机成瘾,这会儿市局不派事情给他办,让他刷手机没多久就嚷嚷眼睛疼,可苦了费渡得伺候这聒噪又顽皮的大男孩。

  「宝贝儿,」骆闻舟神秘兮兮朝费渡勾了勾手指,一副准备说什么惊天大事的模样,「我们来玩游戏。」

  他朝费渡敏感的耳朵吹了一口气。

  「……」费渡总抓不准什么时候该听他的,踌躇道:「什么?」

  「互相交换秘密,一个换一个。」

  费渡耸起眉毛:「这算哪门子游戏?」

  「你看要不是发生这事儿……」骆闻舟朝埋在被窝里的下半身抬了抬下巴,「真没意识到咱俩之前相处的时间其实不多啊……」

  「看你都看腻了——」费渡学他语气。

  骆闻舟一揪费渡软呼呼的脸颊:「再说一次我打你……你之前不是也让我拿隐私换信息嘛,所以这游戏绝对是你进一步探我隐私的大好机会。」

  都老夫老夫了,好的坏的概括承受,哪有什么好互揭长短的?费渡无视骆闻舟的自我推销,淡定道:「我不需要啊。」

  

  13.

  况且有许多事不能为秘密,只是他选择不说。

  

  14.

  其实给骆闻舟一个对象——只会喵喵喵的动物也无所谓——,他自个儿能从外太空讲到内子宫⁴,嘚啵个三天三夜没完没了大气都不喘一口的,然而在他准备把祖宗十八代盛衰秘史以单口相声全部演绎个遍前,费渡终于投降了。

  费渡摀住骆闻舟的嘴,斟酌了会词语,才装作云淡风轻道:「你不用为了我一直找话题。」

  「我有吗?」骆闻舟眼睛无辜地眨巴眨巴,声音闷闷的。

  「我很好……」费渡放开手,「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。」

  这么说有点搞笑,毕竟现在躺在床上的是骆闻舟,相比入院前消瘦些,刀削斧凿的五官因此更深邃了,原本经典款帅哥串场去演的大眼萌娃,还挂着熊猫圈,怎么看都是他需要照顾得多一点。

  骆闻舟垂眸嘀咕嘀咕:「想和你聊聊还不行了嘛。」

  ……这下可都是费渡不解风情。

  「好吧。」费渡妥协道,「你想怎么玩?」

  骆闻舟计谋得逞似地弯起眼睫:「第一步,你说一个秘密。」

  「嗯哼。」

  「第二步,我说一个秘密,这个秘密必须比你说的还大。」

  「有理,增加游戏趣味性。」

  「第三步,你再说一个秘密,也必须比我说的秘密还大。」

  「行吧。」

  「如此重复。」

  费渡提问:「怎么去界定游戏结束?」

  「没有结束的一天啊。」

  ……这贼船邀请得可真是大剌剌。

  「那怎么能称作『游戏』?」费渡异议,「缺乏一个竞争过程和结果。」

  「游戏不一定要有输赢的嘛,而且这样最后我俩都会是赢家。」骆闻舟大言不惭。

  费渡靠上椅背,双臂垂放在扶手,指尖轻敲扶手硬杆,状似衡量。

  「要求一:到你出院为止。要求二:说出来的,不能算账。」

  骆闻舟爽快地说:「成交。」

  

  15.1

  「我不喜欢你常叫的那家外卖,但是你看起来很喜欢,所以一直没和你说。」

  骆闻舟愣住:「乐鲁人家?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嗨!」骆闻舟拍了下额头,「其实我也不喜欢,我以为这是少数你能接受的外卖店!」

  费渡一脸如释重负,嘴角绽现不明显的笑意:「那之后让它消失在餐桌上吧。」

  

  15.2

  「上星期我在冷冻库里发现一盒没登记进驻的冰棍,直接给扔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之后甜点只能藏常温的了吗!

  

  15.3

  「有时候你不在家,我会给一锅喂零食。」

  「难怪牠减肥餐越吃越胖!」

  「牠一直喵喵叫看起来很可怜……」

  骆闻舟扔给他世界级大白眼:「说得好像你会同情牠。」

  费渡两手一摊:「好吧,你不在时牠对我都是一副饿猫扑羊的狠样,为了在家里保有栖身之地我只好屈服于牠的淫威之下……」

  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收买他,你仨大爷的都是一个样!」

  

  15.4

  「我知道你知道酒柜钥匙放在哪里,我就是故意不换地方,观察你偷喝的频率。」

  「哦,」费渡心虚地说,「幸好我不常偷喝。」

  骆闻舟递给他似笑非笑的眼神:「是吗?」

  

  15.5

  费渡还没开口,嘴角先翘起的诡异弧度便出卖了他。骆闻舟满脸狐疑,抓了抓发痒的头皮,结果发现费渡笑得更欢了。费渡说:「我……」第二个字没来得及迸出来,他笑弯了腰。

  「干嘛?」骆闻舟头顶一堆问号。

  「不是,我……哈哈哈哈哈哈……」

  虽然吧骆闻舟每天各种话题变着法子为的搏美人一笑,哎呀费渡笑声真是天籁之音呀,但是他内心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是怎么回事!

  「好的……我讲……哈哈哈……你昏迷的时候,我拿了……」

  「嗯哼。」

  「我拿了猫大爷的干洗粉给你洗头发……」

  「……」

  

  16.

  骆闻舟说:「过来。」

  费渡朝他的方向微微侧头,可连一个回眼也不愿赏赐,自顾自继续忙。

  骆闻舟改口:「……请过来。」

  尔后费渡才放下手上的东西,「纡尊降贵」飘到他床边:「请问大爷有何吩咐?」

  骆闻舟拍了拍床侧让费渡坐下,又道:「转过去。」

  费渡疑惑地照办,将背影留给骆闻舟。下一秒,后颈的突袭让他反射性地绷紧身体,接着骆闻舟摁住他两侧枕骨,精准戳在偏头痛的点上。

  「什么时候开始的?」

  费渡疼得嘶声:「轻一点……」

  「我没有出力啊。」 

  这人手劲大得根本不像病人!费渡缩起肩膀:「还是别……」

  「别乱动。」骆闻舟接续他的话,拇指开始使力推揉风池穴,「你还没回答我什么时候开始疼的?」

  「忘了……哎!」费渡摸了摸被拍的后脑杓。

  「我住院前还是后?」

  「……后。」

  骆闻舟哼哼:「估计姿势不良、压力大引起的。」

  习惯强势且规律按压后,费渡稍微放松了身子。骆闻舟的手彷佛带有魔力,透过「以暴制暴」的手段,竟奇异地推散了这段时间耳根之后时不时漫延的疼痛。其实他很小心,每次发作起来尽量不表现在肢体上,真的疼得不行就借口往外溜跶一圈,为的是让骆闻舟别又多件事情挂心。

  他自认瞒得天衣无缝,可骆闻舟撕他「衣服」总是不遗余力。

  「这段期间不准喝咖啡吃巧克力,不准忘记吃饭,不准熬夜,别以为我看不见等于不知道,听见没?不准没听见。该你了。」

  费渡愣愣消化那连珠炮似的六个「不」,须臾,才回道:「什么?」

  「秘密。」

  「不是轮到你吗?」

  「我说啦。」骆闻舟专注于手上的工作,「你头痛嘛。」

  「……」费渡试图回头,被骆闻舟扳正脑袋,「这严格来说算是我的秘密。」

  骆闻舟据理力争:「你的就是我的。」

  这人怎这么蛮横呢。费渡扶额:「……而且既然你知道,那就不能算是秘密。」

  骆闻舟笑了笑:「所以它变成我的秘密了呗。」

  

  17.

  这个游戏不公平,因为骆闻舟没有秘密,但是费渡的秘密很多。

  

  18.

  骆闻舟不知怎地能走了,他下了床才知道这件事情。他首先去到窗边看看费渡说的景色,时值夜晚,孤寥路灯几盏同时照亮围墙内外的世界。车子依稀,偶尔才有几辆打着前照灯呼啸而过。花圃旁有含混不清的影子,他趴在玻璃上仔细地看,原来是坐在轮椅上的病人正在缓缓挪动。真奇怪,这时候探病时间应该过了,病人也不被允许夜晚独自乱跑。但是骆闻舟十分有自信自己已经痊愈了,不必再受到拘束。他在电梯里戳一楼的按钮,可电梯却往上爬升,一路直到十二楼。他问低着头匆匆而过的护士与医生,请问吴忧的病房是哪间?请问……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理他。所有的病房房门都成了未知的影,探视玻璃的百叶窗也全盖上了。在长廊的椅子上有个男人正在哭泣,他坐到男人身边问他:怎么了?你为什么要坐在这?男人只是一昧将脸埋在手掌里,眼泪顺着小臂滑至手肘,滴落,在他脚边聚成水摊,积淹而起,成为一片属于那个男人的汪洋。他浮在水面上,泪水浸湿他宽松的病人服。他朝那男人伸手,大喊别哭了、别哭了,再哭咱俩就得交待在这儿了!然后……

  

  19.

  在若干个「秘密」交换以后,要想出合适又无关痛痒的秘密越来越困难。

  「虽然你不让我睡在这儿,我其实也没有回家睡觉。」费渡摊在病床旁的扶手椅,翘着脚,语出惊人,「在附近的酒店里过夜,想着要是有什么事,我能第一时间赶过来。」

  骆闻舟冷笑:「你,故意选在不同时间发一锅的照片给我,还编排什么『喵喵小段子』,但我看过照片参数了,全一个时间拍的。你让物业喂的猫?」

  「……」

  这人怎什么都知道?还去翻了照片属性?果真在医院吃饱太闲没事干?

  「我每天还是会回去一趟,」费渡补充,「只是不睡在那儿。」

  骆闻舟不让费渡睡医院主因不想让费渡太操烦劳累,陪护床和费渡身高也不匹配,想来费渡除了洒币没太大毛病,决定大发慈悲不跟他唧唧歪歪。他搓着自己新生的胡茬,慢悠悠道:「晚上睡在医院里,偶尔会觉得……觉得不知所措。」

  费渡手肘撑在椅子扶手,拳头托着脸颊,和他对视了一会儿。

  「特别是外面没有吵杂声的时候——虽然这样说不对,毕竟吵闹代表不好的事情发生,但是安静的半夜里,被痛醒或不明原因惊醒,我就会突然有点……不想要一个人待着。」

  「你只是想回家了。」

  骆闻舟抠着被单说:「这不是废话嘛。」

  「我也很想,」费渡续道,「但我想回的是有你在的地方。」

  

  20.

  陶然一头撞见费渡单膝跪在床上,正俯身亲吻骆闻舟,吓得他当场灵魂出窍,一边结结巴巴地道歉一边以光的速度退出病房。他在门外深呼吸吐气至少二十秒,才重新走进屋里……妈的,这对不要脸的狗男男竟然还在纠缠!

  费渡把自己从骆闻舟环抱中拔出来,整了整凌乱的衣领,露出卖乖微笑:「陶然哥。」

  「哈哈哈……嗨?」

  骆闻舟:「海还嗨~~~」

  ……有种这招呼后头还跟着一堆波浪号的错觉?

  费渡退开,将床边的位置让给陶然。明明是个很普通的动作,陶然却莫名觉得自己脸上好像贴了打扰两个大字。他看向骆闻舟,心里自我催眠避开了骆闻舟红通通的嘴唇:「最近感觉怎么样?」

  骆闻舟原本坐得不怎么端正,陶然这么一问,他身子被抽掉骨头似地霍然一软。

  「一……一点儿也不好。」他颤巍巍地伸出手,扣住陶然手腕,「陶……陶陶……只有你能拯救我了……」

  「啊?」陶然回头瞥向费渡,后者一脸好整以暇「我就看你劲儿造」的表情。

  「快……快说市局是不是……需要我尽速回岗?」

  哦。陶然面无表情地想。

  「诶——最近世间和谐、天下太平,完全不需要伟大的骆队长呢。」

  骆闻舟脖子一歪,表演了个吐舌断气戏。

  「复原进度挺好的,」费渡接过话,「按这个步调下去或许可以提早出院。」

  骆挺尸忍不住插嘴:「全世界只剩我主治医师和费渡认为我还不能出院。」

  陶然流畅地无视了他:「需要复健吗?」

  「需要一段时间。」费渡颔颐致意,「这阵子劳烦大家了,咖啡零食夜宵的质量有什么不行一定要和我说。」

  骆挺尸强烈表达不满:「你们难道都不想我吗!」

  「说到这个,」陶然抓了抓鸟窝头,「陆局前天才开了个会批判最近自主加班的人特多,闻舟不在一个个都不会做事了嘛,我就想跟你说一句……那啥……夜宵真的免了,连隔壁处都开始蹲咱们办公室了……」

  「我的错。」费渡一脸诚恳,「改成下午茶怎么样?」

  骆挺尸:「哈啰?看看我好吗?」

  陶然此刻终于想起这趟探监的目标对象,回头对骆闻舟道:「所以闻舟你要好好休养,乖乖听医生的话啊。」

  

  21.

  费渡想抽回自己的手,骆闻舟不让,来回拉扯几次费渡便放弃了,改用单手打字,速度慢了不止一半。骆闻舟说:「我剩手能耍一把流氓了你得让让我。」

  让让让都让。费渡在忙着回邮件,没空和骆闻舟瞎搅和,任由右手被捏来覆去地看。他眼角余光瞥见骆闻舟一脸专注拿他的掌纹和自己的比较,随口问了句:「看出什么心得了吗?」

  骆闻舟就等他开口,一脸严肃地胡诌:「嗯……你的真命天子会是一个男的,31岁,哦……职业有可能是警察……」

  「噗嗤。」费渡打断他,「连职业都看得出来?」

  「嘘!」骆闻舟抽费渡的掌心,「我看这手相很严肃的不要打断我……我看看……你15岁遇到真命天子,但要到22岁才会和你的真命天子在一起……」

  「友情提示:我已经25岁了。」

  骆闻舟瞪了费渡一眼,啧声道:「代表你已经遇到你的真命天子了很难理解吗这位先生?就你爱插嘴……虽然你才25岁还很年轻,但你注定要和你的真命天子黏呼呼过完一辈子,那啥……无论好坏贫富,疾病健康,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⁵……」

  

  22.

  「我昏迷的时候好像听得见你说话。」骆闻舟叼着牙刷满嘴泡泡,说话含糊不清。

  费渡在旁边等着接水,耸肩答道:「这不算秘密,你嫌弃尼采时我就知道了。」

  「我还没说完……」骆闻舟叽哩咕噜继续,「我拱记得你在跟爸妈缩话,似不似还小小争执了一下?嗄后你好像哭了,缩希望我能快点醒来……」

  费渡右边眉毛挑得老高,优雅接住骆闻舟吐出的漱口水,十分不以为意地说:「你做梦呢吧,手术室里哪听得见外面的声音?」

  「手术室外怎么了?」骆闻舟睨了费渡一眼,接过费渡手上的毛巾擦嘴。

  「这些事情都没发生。」费渡面不改色。

  「说嘛。」

  「我能有什么反应?」

  「梨花带泪泣不成声悲痛欲绝……」

  「咦……医生没说你脑子也出问题啊。」

  「宝贝儿,」骆闻舟鼻孔喷气,「说点让老公开心的话。」

  「没说出来的不代表不是真的。」费渡如他所愿,「我确实说了一句,如果能换你醒来,我愿意做任何事情。」

  

  23.

  费渡一手提着计算机、一手拎着个大袋子,挂着蓝牙耳机讲电话,步伐匆忙:「嗯……知道呢……好啦……到啦。闻舟?醒着……嗯嗯……我会转告他……掰掰……」

  骆闻舟皱着鼻子,模仿费渡鼻音浓浓 ,酸溜酸溜地说:「呦,介么撒娇和谁说话呢?」

  「妈说这几天约了学生课辅,看你意见这么多她就放心不来了。」费渡把大袋子一股脑往床上丢,甩了甩酸疼的手腕,「……你在干嘛?」

  骆闻舟正捧着郎乔带来的那盆虎皮兰,满手沾满泥水。床上折叠桌桌面到处都是土,估计护士看了能当场气昏,而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狼狈,理所当然地说:「换土。」

  「哪来的土?」费渡凑上前评估情况是否严重到要把人扛去卫生间洗手。

  骆闻舟一脸得意洋洋:「我花十块钱请一个小鬼去楼下挖的。」

  「……那你换好了不?」

  「换好啦。」

  费渡叹了口气。他将虎皮兰放回窗台,抽几张湿巾后坐上床缘,抓过骆闻舟的手开始替他擦拭。骆闻舟瞇起眼睛享受费渡周到的服务,不提自己双手未残,还不忘碎念:「没看见虎皮兰蔫蔫的嘛,你太常浇水,根泡在水里都快烂掉了,不换土不行啊。」

  费渡垂着头,稍微下滑的眼镜被他用手背推回原位。他细细清着骆闻舟指缝,像每次家里有什么坏掉时他自告奋勇去修理那样专注,像他定时为虎皮兰浇水那样认真。骆闻舟不明白把土屑从指甲里挑出来哪里迷人了,可彷佛被他聚精会神的神情感染,竟也不自觉闭起气,直到喘不过来,才夸张地「呼——」了一声。

  费渡抬眸瞟他:「你该剪指甲了。」

  

  24.

  「我八岁那年,燕城下暴雨,淹大水。爸当时出外救灾,妈也在学校帮忙,留我在家里把所有东西往桌子椅子上堆。那时我还笨笨的,不知道淹水的严重性,只觉得好玩,在家踏踏水后决定往外头找地方来它个蛙式游泳,于是牵着我的小自行车溜出门。」

  费渡微微歪头:「这是秘密吗?」

  「嗯,只有你知道的。」骆闻舟伸手调整垫在背后的靠枕,姿势微妙透出正襟危坐的意味,「当时到处都淹了最低也有小腿肚那么高吧,很难分清楚路面和水沟,我没蹬几下发现自行车蹬不动,下车用牵的,结果走一走,车子没事,人一不小心摔进沟里,水深大概到我胸口吧,我只要好好站着是没事的,但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紧张得站不好,污水冲进我鼻子和嘴巴里,我立刻呛到,没办法呼吸也没办法呼救。我以为我要死了,眼前一片黑漆漆的,脑袋竟然还挂念着我那台酷炫屌的自行车正在泡水,接着一股力量把我拉出水面,原来是有个路过的男学生注意到我的自行车,连带把我给救起来。」

  蓦地「碰」地一声,是费渡打开焖烧罐时热气冲出造成的。骆闻舟让费渡小心一点,费渡没有回答。

  「那个男学生说要报警,又说要送我去医院,我咳得停不下来,感觉肺都要吐出来了,还能一边求他不要打电话。后来他把我拖到一个平台上,花圃或垃圾桶之类的吧,我在上面躺了可能有半小时,他就站在那儿陪我陪了半小时,然后我才慢慢把自行车给牵回家。」

  床头平面、边桌抽屉、收纳柜里……到处都找不到费渡之前给骆闻舟买的那只雕有复杂花纹的木汤匙。屋内一时间仅有翻找东西的杂音,直到费渡终于想起木汤匙昨天被他晾在窗台边。他将木汤匙擦拭干净,坐上骆闻舟的床缘,倏忽截断床上人自始至终没有移开的视线。骆闻舟反射性地闭上眼,是个等待被亲吻的姿态,他在这阵子习以为常的姿态,但是费渡没有将距离化整为零,尽管他已经可以听到费渡的呼吸……费渡只是轻声道:「你想拿这个和我换什么?」

  骆闻舟睁开眼。

  「没有什么意思。」他靠着费渡的唇道,「我的秘密快说完了。这是我第一次那么接近死亡。」

  费渡退开,回避骆闻舟的目光而垂下双眸,一刻不停地替骆闻舟整好了今日的午餐。

  「费承宇车祸后,我凭记忆把别墅恢复成妈妈还在的样子。」费渡声音带着疏离,似乎叙述的不是自己的事情,「隔年我生日,开了几小时的车去看费承宇,回来时累得不行,面对空荡荡的屋子突然觉得很没意思。于是我进到妈妈的房间……其实我挺不喜欢这个房间的,我再怎么整理成过去记忆中的模样,它看起来就是少了点什么……然后我找到一条绳子绑在妈妈上吊的地方,站在椅子上,把脖子放进套索里。」

  费渡的叙述戛然而止。两人沉默了一阵子,费渡说:「这个秘密够格吗?」

  骆闻舟没有问他为什么他不把椅子踢掉。他就是知道费渡不会这么做。

  

  25.

  骆闻舟充分展现身段之柔软,扭腰提臀、伸长手臂,成功在不弄醒费渡的前提下构着床头开关,关掉病房所有能关的灯。

  费渡正趴在床缘、胸口抵着放下的护栏,医院加湿器明明运作着,空气却依旧干得发涩,他的呼吸因此有些堵塞。

  骆闻舟平躺着看不见费渡,于是轻柔地将手掌覆在费渡耳朵上。几次粗硬抽气声突兀划破宁静,会让他以为费渡醒了,忍不住抬高脖子去看;然而费渡睡得很沉,只是偶尔不甚舒服地蹭了蹭同样粗糙的床单,冰凉耳廓擦过他的掌心,有点痒。

  他想过要把费渡叫醒去陪护床上睡,可一摸上费渡脸颊,指尖摩挲着棱角分明的下颌,他顿然便改变主意,像个男孩战战兢兢对待自己心爱的玩具,说什么也舍不得放开。

  有费渡在时,就算费渡睡着了……时间也不再那么令人感到空白。那些微笑、拌嘴,亲吻、闲话家常,在过去填满他所有生活缝隙,成为他拥护的一切。他闭着眼睛都能描绘的,不是费渡的模样,不是所有思维下总能惦记着的另一个他,而是……他自己。

  拥有费渡的、完整的,骆闻舟。

  

  26.

  晚上7:12

  肖海洋

  骆队 你之前让我注意的梁永青夫妇

  昨天被邻居发现自杀 太太捡回一命 先生送医后宣告不治

  资料发你了

  推测可能是他们申请的变更决定昨天又被驳回 受到打击

  

  27.

  这次发现梁永青夫妇自杀的邻居,和上次梁永青小儿子失踪案的报案者,是同一个人。

  梁右五岁,没有籍贯,被通报失踪时已经消失六天;父母吱唔其词,连孩子何时不见的、不见时身上穿的戴的什么都说不清。一开始警方认为梁永青夫妇是害怕面临巨额超生罚款,因此不敢直面警方,可有什么能阻止一个四岁孩童回家?尽管他是黑户?尽管错过黄金救援时机?警方立刻着手调查梁右走失的所有可能,从公园游乐设施至家门前胡同小巷;网上梁右与姊姊一起挤在小塑料盆里洗澡的照片疯传;媒体报导被大量转发;所有人倾注全力去找这个头上满是泡泡的小男孩,彷佛这个小男孩是大家怀胎十月的亲生儿子,直到……梁右的部份肢体被发现藏在梁家厨房的冰箱里。

  梁右的父亲梁永青,眼见纸包不住火,向警方坦承自己失手杀了小儿子。网上群起愤忾,纷纷指责梁家无良,只想着掩埋事情真相。可骆闻舟始终觉得怪,梁家过于团结——从一开始调查梁右失踪时含糊带过,到事情转折后对梁永青翻脸指责与切割,就好像全家联合起来演一出生硬的戏码。

  查出梁右真正的死因并没有花费他太久的时间,原因在杀死梁右的凶手太年轻……年轻得太容易看穿。梁右八岁的姊姊,由于忌妒性别男的弟弟受到父母偏爱,在某个父母忙碌的下午刻意将弟弟推进粪坑里,冷眼看弟弟在秽物之中溺毙。

  他记得当时还和费渡起了点争执。费渡认为反社会性人格障碍是天生的,骆闻舟则坚持反社会性人格障碍主要受父母教育方式影响;而无论是天生还是后天因素,他不爽的点在费渡若有似无的自我暗示。

  梁右的姊姊说出「这样爸妈就会把关注全部放在我身上」时还不明白,梁永青夫妇为案件的扭曲行为全是为了保全他们仅剩下的一个孩子……即便梁永青夫妇最终遭裁定无教养能力,梁右的姊姊改由政[]府收容教养、被送进少管所强制安置,离开了父母身边。

  在梁永青夫妇第三次申请收容教养变更决定被驳回后,梁永青牵着妻子的手,一起喝下当时拿来溶解梁右的硫酸。⁶

  

  28.

  费渡问:「你怎么知道那是梦?」

  骆闻舟做了个鬼脸:「不然我要说那是我的意识跑出去游荡吗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费渡薄唇轻抿,「之前被炸弹炸进医院,我好像看见光,据说始终追逐着那道光就能找回自己的意识,但是我没什么兴趣去追。⁷ 这时候我属于第三人称视角,我可以看见那道光于是离我越来越远,接着黑暗吞没了我。梦通常是不会有第三人称视角的。」

  骆闻舟被他梗了一下,不太愿意回想这件事情,感觉那已经是很久、很久以前发生的了,现在的费渡安然无恙在他身边。可以说他是一个追求活在当下的人,嗯嗯肯定是这样。

  「那我不是,我看到很老套的跑马灯。」骆闻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,「说是跑马灯,其实是把我从小到大的回忆重新播映,还是哗啦哗啦快转版,根本连看都看不清楚。欸,不过我后面的跑马灯全部都是你……」

  「哦?」

  「从你以前如何跟我唱反调到之后如何各种作妖给复习了一遍,看得我本来没事都能被你整出心梗来,我想说不行,这小子我非得要好好教育教育,然后我就气醒了。」

  费渡被他气鼓鼓的腮帮子弄笑了,桃花眼弯起勾人的弧度,「逗我呢。」

  「没骗你啊我发誓。」

  「那不错,看我之后还得加把劲儿下次你才会记得回来……」

  「没有下次了。」骆闻舟打断他。

  费渡将头发拨至耳后,低声道:「生老病死,你能决定吗。」

  「不能。」骆闻舟坦然,「不过你是我在生死交叉路口时我回头的理由,所以,只要你好好的。」

  

  29.

  应该告诉你吗?
  你是我的期待。

  

  30.

  骆闻舟刻意在表定提前一天出院,说的「避开各种列队欢迎可能」。他睡过头了,醒来时已经接近正午,费渡还悠闲地坐在旁边翻书。不像费渡慢条斯理,他拄着拐窜上窜下,一会儿要费渡洗这个收那个、一会儿又让费渡找些什么东西。生活能重回掌控很好,他恨不得所有事情都叨个两句。费渡原本不乱的,被他这样呼来唤去,差点自己踩自己。

  费渡要去领药前,骆闻舟说:「待会儿陪我去十二楼,我想看看吴忧。」

  骆闻舟可没漏捕捉费渡表情转瞬而过的怔愣。

  「怎么了?」

  费渡语气带着迟疑:「吴忧……昨天晚上过世了。」

  骆闻舟顿了顿:「哦。」

  费渡想再多说些,不过发觉没什么好说的,便打消主意。他领药时走廊隐隐约约传来轰隆雷声,才想起爸妈昨天叮咛的雷阵雨,让他们别拖到下午。来不及了。待他回到病房,室内已不如早晨明亮,骆闻舟正在站在窗边,喃喃道:「下雨了,可能又要堵车。」

  他环顾病房,东西收拾得七零八落,也许他们可以等雨停了再出发,而后他去和骆闻舟并肩站在一起。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,窗外整片灰蒙蒙,什么也看不到,只有几团模糊的光影窜游晃动。

  

  FIN.201908311610.

  

  

  ¹ 来自尼采《快乐的科学》The Gay Science
  ² 来自《刺激1995(肖申克的救赎)》The Shawshank Redemption
  ³ 这句话网传为马克思讲的,可实际上没有出处。有可能是误传 :P
  ⁴ 来自吴宗宪
  ⁵ 来自天主教的结婚誓词「till death do us apart」老梗不必多费唇舌
  ⁶ 本案改编自美剧《犯罪心理》Criminal Minds其中一集
  ⁷ 来自原作  


  文末叩谢:柠馨(是她让我能够写下去)
       祁(是她……算了)(被殴)
       所有有名字的人
       以及竟然能读到这里的您
       万分感激 <(_ _)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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